何申
  初到塞北大山裡插隊,見房東和社員家都有大席蔞,裝著比巴掌小些的白片片。問這是嘛,說是薯乾,咋樣,雀白的。“雀”在那念“翹”,意思是我家這薯乾很白、非常白。問好吃嗎,說還中了,熏甜的。意思是還行,挺甜的。沒敢說特好,比白麵餅都好吃,那就是瞎掰了。
  紅薯,也叫山芋。秋天切成片曬乾,就叫薯乾。薯乾面愛受潮,多現吃現壓。初夏,房東家壓薯乾,房東叔早早占下碾道借了驢,再扛了一袋薯乾,往下就是房東嬸的活。那天在村邊耪地,歇時我去打水,井旁就是碾道。無意間一瞅,我愣住了:茅草扎頂,碎石短牆,四面透風的破碾道竟然瀰漫在一片白色的霧氣中,有點神話的感覺。更不可思議的是從霧中走出一個雪人,從頭到腳從臉到手都蒙著一層白粉,若不動,絕對就是雪中塑像。但猛地一個噴嚏響過,震得粉末飛動,雪人就現出眼和口鼻,還是一顆黃燦燦的金牙,笑道:不認識了,我是你嬸呀!
  這就是山裡壓薯乾面的情景!不親眼見,一輩子也想象不出來。
  必須用很細的籮,仔細地篩,篩出的面比白麵還細,比白麵還白。只是,這個“只是”太不該出現了,但終歸要出現———用水一和,薯乾面的本色就露出來:暗紅色,說棗色好聽,說鐵鏽也不差。
  那天吃“硌豆子”,大鍋水燒開,拿和好的薯乾面往叉通上搓,一個個小的面疙瘩就“叭叭”落在水裡,煮熟,撈出,用涼水一投,再盛到碗里,放佐料,就可以吃了。第一次吃,滑溜,甜咸,挺好,吃了一碗又一碗。房東叔一口不吃,喝稀小米粥,還說少吃,燒心……
  什麼是燒心?長那麼大還不知道。吃過兩頓,知道了,胃里鬧得慌,吐酸水。這山裡十人有八個人胃不好,就跟吃紅薯多有關係。問為嘛不種麥子,說山地沒水種不了;說那就都種高粱穀子,答人多地少不夠吃;說那就只能吃紅薯面,答反正從公社以來,紅薯就越種越多。紅薯一畝地能收兩三千斤,高粱穀子幾百斤,這麼多社員,一家生八個,都得有口糧,不種紅薯咋活!
  入秋,糧站不再供應知青糧食,我們與社員享受同樣待遇。場上分什麼,回家就吃什麼。高粱穀子收了曬了,揀好的裝車,揚鞭催馬送糧忙。我和伙伴(倆人一個隊)分到一百多斤帶殼的高粱,還有些穀子雜豆。當年口糧指標是每人360斤(毛重),餘下的是啥?都是紅薯。白天掄大鎬刨紅薯,收工分紅薯往家運紅薯,晚上坐屋裡切紅薯。
  薯刀,一塊長木板,有長方孔,刀片固定在孔上,中間留有間隙。再有一活動木柄,把紅薯平放,用木柄一擠,一片紅薯就掉到下麵的筐里。儘管切得快,可架不住薯多,像我倆還得做飯,每天得切小半宿,第二天一早就得挑到山上曬,還得找高處石頭多的朝陽地。放泥地上,薯乾就發黴,幹了有黑點,吃著發苦。曬時也不消停,晴天,得翻個,一片片翻,得曬個兩三天才曬透。一旦變天下雨,得趕緊收回來。
  那年我倆分了2500斤紅薯,折口糧500斤,每人250斤。我們忙個手腳朝天,可曬出的薯乾,社員家是雀白的,我們是雀灰的、雀黑的。轉年開春,隊里、社員種地沒種子,正好我倆那袋高粱沒伐,就都拿去了,往下就只能上頓下頓吃紅薯面。做硌豆子太費事,就烙薯麵餅子(當地稱薯乾餑餑),熱著吃粘牙,涼了吃硌牙,急眼了能打狗,運動會能當鐵餅使。實在懶得做,就直接蒸薯乾。吃時一片一片的,經驗是吃一口喝一口水,往下送。曾有人吃急了,噎個半死。
  後來一聯產承包,出了奇跡,還是那麼多地,糧食夠吃了,也不種那些紅薯了。後來我再去村裡,到誰家也看不見席蔞和薯乾。想吃口紅薯,還得問人家種沒種。不過一般都是種幾壠,吃個新鮮。可如今想吃硌豆子、薯乾餑餑,就難了。
  後來我去吃農家飯,問有這兩樣嗎?年輕的女老闆皺著眉說:沒有,好像聽老人說過,沒見過。看她那樣,好像是宋朝的吃食,遙遠得不行。我就悟出一個理兒:人窮時,愛記事說事;富了,特愛忘事。老的羞於講,少的不屑問。甭多了,也不過兩三代,就必然生出驕奢之氣。這個事提醒當長輩的,跟孩子們講如何吃大餐,應該,但也別忘了講講早先如何吃苦,如吃薯乾子。其實能吃上薯乾已很不錯了,再早些還有吃不上的時候呢!  (原標題:雀白的薯乾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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